往死里信 向生处活

搬文之《无题——因为没有故事》

挺矫情的文。但让我想起以前混坛子的日子。说来汗颜,全须全尾的也就这两篇。



第一次写文。真想换个名发这个四不像。


    他已经老了。不过精神头儿依然很冲。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会把这个人的外表同他真正的年龄联系起来。老人清癯修长,头发没有全白,眼神还行,牙齿基本健在。腰杆儿硬朗,动作啥的也算利索。只是说话时家乡口音比以前重了。年轻时可以变换的口音而今执拗的回到他离家前的样子,哪怕因混入了别的方言而显得很不地道。

    记性这东西也一样。有时刚刚在干的事转头就忘,反倒年成越久的记得越牢实。不少当时一晃而且过的琐碎事,现在记得特清楚,冷不丁地冒出来,叫人防不胜防。


    从解甲归田以来,每天的作息差不多都不变,不论有多少来访者,多少或要紧或不要紧的事儿。这么多年,军人的习惯不会改。清晨当他从离家不远的小山下来,整个街道尚处在睡眼惺忪,似醒非醒的状态。这里比市区安静得多,只有早晨特有的忙乱才让这儿显得生机盎然。路上开始有了行人,有的提着早餐,有的步履匆匆,还有人正在搬家——想必目的地非常远吧。老头悠闲的走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中,拎着收进鞘里的刀,没人注意他。刀是旧物,随他多年。这把没怎么砍过日本人的刀上带着未竟之志,也因而有了苍老之态。至于人嘛,也旧了。

    就这么往家走。远处,一个孩子领着一只大狗晃荡过来。狗真大,倒像是它领着孩子。不过他俩似乎对目前的情形都很满意。

    对了,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跟狗在一起……

    城边喧哗处,那群逃回来的人乱七八糟的席地而坐,吃着百姓的东西,像一帮流寇,不过是受百姓欢迎的流寇。打老远,他便看见一个人远远离开这些人,跟一只巨大的狗夹缠不清。威利斯刹住,他下车,喧闹声渐小,兵渣子们惊恐的瞪着他,嘴里塞着没来及咽下去的嚼裹。他只瞪着那个和狗互咬的人,那个活着的军官。这就是对岸那人吗?认定会死,可现在就在眼前,背对众人,跟狗说着话,一肩征尘。这人能打绝户仗,却在只剩十几人时不顾一切的逃命……那么一瞬他竟惋惜这人没死。他站下,冷冷打量那人的背影,掩饰了鲜有的好奇。好吧,惹祸精就在对面,他等着。这人终于站起来,把自己收拾停当,从容不迫走向他,简直背后生眼……

    孩子和狗已到了眼前,他看了看那狗,狗居然停下,主动凑上来嗅嗅。小孩也停步,见有人注意他的狗,就挺得意,笑眯眯的说:“爷爷,我的狗狗不咬人!”天晓得!如果他家大人在旁边,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

    老虞也笑了,有点费力的弯下腰,拿刀的手拄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胡噜胡噜小鬼的脑袋,“爷爷知道。”然后把手摊开伸在狗嘴前。狗闻了几下,他耐心等着,观察到友好的表示,才摸了摸它的颈毛。狗喉咙里发出轻声呜咽,突然前爪一收,用后腿立起来,把爪子搭在他胳臂上。他笑得蛮开心,再次把拿着的刀换手,拍拍狗背,狗便听话的将爪子放下去了。只亲昵的用冰凉的鼻尖蹭他手心。

    他从没养过狗,却很会跟狗打交道。

    他的狗后来也不知……哦,他托给瘸子了。

    当日把那人提出禁闭室,那只狗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不知由哪儿冲出来,一头撞向那人,哼哼,狗随人相!整个一“欢喜冤家”。后来载那人去阵地,狗就一路追车。他恶作剧的从后视镜里瞅着撒丫子的狗,再转回视线瞅瞅后座上那个扭头张望狗的人,心里干笑两声,不知怎地泛上一股小孩儿心性,脸上表情诡异而少见。

    回到家时早餐已上桌。有人上来接过他的刀和外套。小儿子早坐在桌边,等他一起吃早点。孩子们都离家了,不过后来剩老头一人,孩子们不放心,又都隔三岔五的回来看看,或者住一晚。即使住在家,习惯也大不一样。人老了,觉少吧。

    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中一西两种早餐。儿子一边吃,一边拣几件高兴事说说。然后说下午不回这边儿了,叫不要准备饭。老虞从老花镜上抬起眼睛,扔下报纸问是不是有安排?儿子点头。心里一想到父亲这儿的那些辣得要命的饭菜,不禁一激灵。

    就听父亲又说:“也行。那记着明天叫小刘来。”老爷子从来不上理发馆,都是叫人来家理发,连日子都不变,雷打不动。

    “爸,小刘探亲还没回来呢,再等两三天吧,到时候理行吗?”

    “等两三天?两天还是三天?还是两天加三天?”

    儿子心说这又不知惹了老爷子哪根筋,“要不我先另找一个,保证理得好!”儿子试探着问。

    父亲同意了。儿子吃完饭,打过招呼去上班。边走边想父亲越来越固执了。大事小情,一旦决定,谁也甭想劝住。打记事起,父亲就固执多过随和,严厉多过慈爱,现在更严重了。儿女们谁也不敢和他呛火,都顺着他,图他过个高兴。

    哪一个孩子也不知道。有些人,一生只得一个人能劝住,称之为克星也好,称什么都好,总之有那么一人。而老虞的那个,早被弄丢了。




    天气好得出奇。湛蓝的天空一扫前几日的阴霾。这个季节里这种天气多半昙花一现。风很小,四周静谧。时钟迈着稳重的步伐。他在读书,一直读到字迹模糊,才摘下镜子,将手里的线装书扣在桌上,信步走到窗前,凭窗远眺,放松眼睛。对面山上树长得密密匝匝,隐约露出一条小石阶供人上下。他搜寻着这条小路,眼睛渐渐习惯了绿色。逐渐有声音靠近,是一架飞机从西面过来。银白的机身在群峰后时隐时现,引擎声也随之时大时小:被山峰挡住时,像是从云里传出的,闷闷的;到了山中间时,又像近在咫尺。他立刻放弃寻找小路,眼睛跟着飞机移动。

    我记得他刚上岸飞机就过来了。

    知道那人不会走,他还是搭了浮桥。也许是为自己搭的。可他不敢过去。那人爬上岸时像狗一样抖嗦着,给南天门磕头时像一个寻到自己残破躯体的魂魄,很难看的仰在地上向飞机射击时只像那人自己。他一直看着,哪怕是疯狂而无用的向飞机扫射时那人也在他目光的角落里。

    只是他不敢过去。

    午休时他惊醒于轻微的晃动,不过灯啊什么的晃得都不厉害,而且很快就停了。一定是什么地方又地震了。

    是哪里打炮?……哦,不是。

    隐隐有炮声传来,屋内一切都震颤着。多少年了,早已习惯了这种声音,这种震动,可是为什么这次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为什么后面的事又留下那么漫漶的印象。他记得慎卿不敢抬头,可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弟弟答过什么。他记得弟弟最后看他,像对他要说的了然于胸,可不记得后来……后来。

    既然醒了他便起身,根本不算午休的午休也宣告结束。洗了手脸,他回到书房,立在桌前。砚台里还留着上午的残墨。试图集中精神,平心静气,注意力放在饱蘸浓墨的笔尖,以气运笔,一路顺顺当当写下来。可惜笔峰渐枯,第二次蘸了笔,手腕悬停在半空,定格。该落笔处洇开了一个墨点。他回神。这张字废了。写不下去。把笔掷进笔洗,他就那么若有所思的看着墨汁在清水中绽开,犹如回到自由天空的鸟,黑色在水里飞快扩散,逃离毛笔的缚束。待墨汁攻城掠地的脚步放缓,他也不看了,在屋里来回踱着。然后停在一张精致的小桌前,对着一个挂在俩窗户之间的相框,那里面是一张他的照片,整幢屋子唯一的照片。妻子一辈子没有拂逆过他,只有挂这照片时例外。

    佣人听到他走动,沏了酽茶送进来时,看见他凝视着这张黑白骑马照。照片一多半被喷着鼻孔,两耳前竖的马占据了。他锃亮的靴尖踏在马镫里,一手控着马缰,一手敬礼,嘴角紧绷,眼睛却被帽檐的阴影遮住,看不真切。

    “老爷,茶。”

    “放那吧。”

    “您当年真精神。”

    他扭头看了仆人一眼,“这年我三十六岁。”

    出门时他交待说去城区那边买书,顺便转转。家里人说开车送他去,他说要走走,仆人们也没太在意,由他去了。他在路口转弯时也的确是朝那个方向,心想路过某书屋里进去看看。可事实是老头走了没多久就把这事扔脑后了。时间还早,街面上人不多。他信马由缰走下去,只知道大体方向没错,就不留意周围景物,大步流星顺着安全的一边儿走。

    他知道的……哼,就装。

    那个天还没亮透的早晨。悄无声息笼下来的雾。那人门外的土地。瘸子走后虚掩的门。在桌前拾掇零碎的人。最后被掖进枪套的柯尔特。一张生动的狗脸外加嬉皮笑脸。大战前的沉寂。那人疲惫的心跳。看似坚强的身体。瞪着土地的眼睛。收紧的不知力道多重的胳臂。还空空的。左肩处传来的微热。

    从不相信命运的人的惊觉。猛然回忆起的一切。同样温热的侧脸。同样瞪着地。同样传来湿气的肩膀。不祥的预感。不同的是那小小的血洼。再渗不进的土地。不同的是怀中是尚有余温的胞弟。尸体。

    慌忙撤开。证实。黯淡的晨光因被敛进那双眼睛而变得明亮。先疑惑后笑。没有过的人,没人需要。出现了这样的人,再抬头环顾四周,才看到以前没有人比肩而行时的孤独。

    极力克制的嗓音。出发吧。



    “我们在人间痛苦又忧郁。我们在人间相聚又别离……”

    我这是到哪儿啦?

    不远处教堂露出尖顶,唱诗班的歌声被风偶然吹过来一点。老虞停住,辨认,原来书店早过了。他不会再折回去,干脆不去了,继续往下走。不想走了再兜个圈子回家。而体力问题从来就不是他考虑的第一问题。

    往下走,穿过繁华街市,热闹的人潮。夕阳由楼宇间的缝隙投下橘色,犹犹豫豫的西下。教堂尖顶被抛在身后了。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跟大多到了这个年纪的人不一样。当年那人在堂上抽风,后来渐渐认真,他看得似懂非懂。他太专注,不会明白。而且他也不想花那个心思。但如今,他倒愿能盲目地有个什么宗教信仰,因为他再也没见过那个人。


    有一次在街上他仿佛瞥见一个士兵的娃娃脸。当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想起来这个兵时,发现关于这个兵他仅记得阵亡与失踪人员名单上的一个古怪名字。可想到这个名字时他又迟疑了,因为那名字对应的好像应该是另一个人。这样一来,无穷无尽。机枪、手枪、子弹、掷弹筒、迫击炮、战防炮、刺刀、轰炸、进攻、坦克、战役、硝烟、混乱、肢体、临死时的呻吟、尸横遍野。打了那么多仗,战死那么多人,他从没留意在脑海中的细节,也没有觉察到死人如潮水般的思念。只那一个人,叫他看到他没注意的,非叫他看不可,然后一甩手,走了。得,让他独个儿一点点看,一点点想。

    ……

    这时他正走过一条颇长的小吃街。夜市已经开了。没风。充斥着相互混杂的各种味儿。声音变得黏稠而遥远。小摊上的炉火红彤彤的,取下锅子时能看见被火焰炙烤得颤抖的空气。在这条街的尽头左转,就是家的方向。可是他边想边走,在那里转错了弯。一片还有绿意的叶子从树上滑下来:它太轻,没法不飘起来;它又太重,没法飞走。它与老人擦肩而过,像在提醒他。他没看见。

    走了很久。路面越走越宽,人越来越少,山脚下一座黑魆魆的低矮建筑也越来越近。一路上他都有机会问问路人,可他谁也不肯问,认定自己走的路没错。直到他到了那个建筑前,看到一个在圆锥形灯光下站岗的哨兵,才觉得自己真的累了。

    门岗打了电话没多久,从林荫道的尽里面出来一个当班的年轻军官。走到大门口,站在半明半暗里,听了哨兵的报告,接过老人的证件看了,客气的把他让进最近的值班室,问清楚了他家住哪儿,他从家出来了多久等等。军官打量着这个老人,惊讶于老人这个年纪走了这么远的路,腰杆儿还这么直。于是再仔细看了看证件上的所属部队和年龄。这个年岁上的军人不会没有经历过战争。面前这个老军人背后一定也是一生的戎马。他听老人说着,边还了证件,边顺手掏出烟,刚要点,想起来这儿还一人哪!连忙说:“我忘了,您抽烟吗?”他拈出一支,递上去,老人就接了,他又给点上。然后回来重新坐下,也点了一支。老人在呼出的烟里眯缝着眼,半晌,忽然说:“你像我以前的部下。”

    军官一愣,旋即笑了:“是吗?……我看您是二七年的兵,您一定打过仗吧!”

    “打过。”

    然而老军人不像一般老人那样絮叨往事。他等了一会儿,很理解的笑笑,“这样,您先在这休息一下,我回去说一声,然后送您回家,您看行吗?”



    家里人快要急疯了。老爷子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儿女们动用了一切力量去找他,也打了报警电话,甚至已经做了最坏打算,跟警察说如果哪里有交通事故也通知他们一声。然后儿女们也像撒网一样出去找了。孩子们心说这就是老爷子固执己见的结果。当初说给他身边安排一个人,一来他行伍时的习惯,二来也为照顾他年龄大了。可是老爷子明白他们的第二个意思,一句话,不同意。只得作罢。现在好,后悔都来不及。

    女儿守在灯火通明的宅子里,吩咐人连大门都没关。当一辆车停在门口,也是她第一个听到的。出去就见老头神情自若的从没熄火的军车上下来,谢了开车的人,军车便开走了。老头扭脸往里走,女儿在半道儿上迎着父亲,俩人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老虞听女儿说了半天我们都急死了你跑哪去了之类的,直到她打住,才反问一句能噎死人的话:怎么啦?

    

    他又梦到了那个人。还是在那个牢房。那人穿着干净的白汗衫,脖子上的臭弹晃着,散着光。那人坐在桌前,衔着他递的那支烟,捏着潮湿的火柴,使劲一划,火苗就腾的窜起来。那人盯着这点微弱的光,泛蓝的光点慢慢变大,顺着火柴梗子往上爬。他以为要灭的火最终在这个人手里亮了。那人冲他一笑,颇有些显摆的意思,也不开口,也不点烟。他急,你倒是点烟啊!话语在唇上战栗,却说不出。那人盯火光去了,他忍无可忍的吼:姓龙的!醒了。

    他就在黑暗中茫茫然看着天花板。冷静的说只是梦。

    只是梦。他当时点了烟的。

    那天在外面守到那人出来的。他镇定的坐在车上,脑子里纷繁复杂,乱作一团,如同濒死的是他自己。心不在焉的一眼东方,想着还有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每分钟都有六十秒……各种想法飘过脑海,又被自己推翻。当那人终于在一队小小人马的簇拥下出现时,他吃惊的发现时间这么快就到了。一切想法化为乌有。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仅剩一点勇气把另一支烟塞在那人嘴边。那人说西进吧,别北上,他没有答话。几乎挪不开自己的眼。那人爱惜的摸着枪,他就愣怔在近旁。那人动作很快的抬起夹烟的手,握了握他袖口处的胳膊,没说一句话。脸上带着极少见的温和神情。沉默里埋藏着未说的话,嘲笑一切体制的人眼睛里带着对他的不舍。接着又轻快地叫了声师座。

    这些个细碎在当时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后那人抬手,吞枪。



    一阵窸窣,他从枕下摸索出那枚空弹壳。贴肉的地方已经没有了表面的光滑,不用看他也知道那里早不是铜色,而是金属最本质的黑色,带着一股子铜味。他用指甲抠着弹壳薄薄的边缘,捆扎着馈赠给那个人的思念。壳留在他这儿,弹头留在他那儿。

    忽然想起最后一句话。

    窗外,天已大亮。



    很多年后,虞啸卿终于回到滇边。一大清早,送他的车往旧城驶去。陪同不停抑制着连连的哈欠。其实虞啸卿并没注意到。他始终盯着车外。这里是当时师部所在地。车经过时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面目全非的建筑,还有建筑前进进出出的人群,跟任何地方没有两样的人群。他们为自己头等重要的大事往来忙碌,跟游荡在这里的幻影交错,冲突。好像这里除了他们,就不曾有过其他的人,就不曾发生过其他的事。

    他心里所有辗转反侧了六十四年的事在这真实的地点前都像是隔了一层薄纱,显得不真实起来。于是他急切的问:“真找不到一个人了吗?”

    “实在是……我们想了各种办法……”一个前座的陪同转过身,不停解释着什么。他无心再听。

    车正在横跨怒江,够奔西岸的墓区。


    一行人终于立在这座简陋的墓前。老人挣脱了陪同的搀扶,独自一人走近被风雨侵蚀的墓碑,弯下腰去辨认着碑上的模糊的字迹,枯槁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石碑,一如当年圆润的手指划过那人的脸。再直起身时,已是老泪纵横,嘴里嚅嗫着那个在胸中安睡了六十四年的名字。

    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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